山林幽思——略谈禅画与我的艺术理想
“世界,画境也;世界人,画中人也。夫孰为假,孰为真乎!翠竹苍松,原非外境。白云流水,总是天机。”清僧百痴禅师如是云。一切世间物,无不是心之幻化,若能退去染污,不住外尘,返朴归真,原始本来的生命之美,则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面貌与境界。自古以来,道与艺,同源而异名。从史前开始,艺术来自于人们对生命、对现象、对自然日复一日的感知与体悟:“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《易》八卦,以垂宪象。”南朝宋颜延之云:“以图画非止艺行,成当与《易》象同体。”想必最早的图画也就是最早的八卦符号吧,以最简约的笔画表达最丰富的内涵,恍惚窈冥,发乎自然,合乎阴阳。至后汉、两晋、南北朝之时,佛教陆续传入中国,与中国文化特性深深相合相契,形成中国特有之禅宗,文人士大夫、僧俗修习禅宗者,数不胜数,绘画亦深受其影响,形成表达性灵、感悟禅修体验的文人禅宗画。禅宗画在我的心目中,有着至高的地位,令我非常神往。
《金刚经》言: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。”我喜欢禅画呈现出的那种空灵、天地广阔之感。我想,如果我们画画体味不到天地之广阔,任意涂抹,满纸满张,不留余地,使人觉得壅塞,那如何觉得自由,如何赏心悦目,怡情悦性呢?空而灵,虚而妙。就像日常吃饭,亦是勿要全饱,给肚子留点余地,否则堵死丹田契机。佛家讲,虚空里能含万事万物。比如日月,比如星辰,比如山河、大地,比如泉源、溪涧,以及一切善、 一切恶。岂不妙哉?
白纸就像天地,一笔画其上,开天辟地。画者以笔墨寄情摹景,写自然之美,究万物之理,参赞化育,天人合一。作书作画,若能凝神运气,使气直达笔尖,所书写之物,想必就带有一定的精、气、神。气脉贯通,则不至于碎弱;笔势连绵,则浑然一体。古之禅画,气概通疏、豁畅、自由、奔放、灵动、质朴,氤氲满纸,气韵溢出,打破了物像表面的拘囿,以奇特而纯粹的手法直接表现事物的本来面目,体现了无形之形,无相之相。例如南宋玉涧的《远浦归帆图》,水墨淋漓,不拘形似,天山共色,恍惚窈冥。用淡墨清水,自由挥洒,令人观画,甚觉清凉,如在梦中。画中落款:“无边刹境入毫端,帆落秋江隐暮岚。残照未收渔火动,老翁闲自说江南。”古代禅画中之古树奇猿,疏风淡月,水鸟残荷,竹雀寒枝,以及坡石水禽,秋芦飞鹜,吟者泽畔,秋柳飞鸦,沉默之仙人,仰望之俊贤,大多是在素朴静谧的虚淡墨色中放极大光辉,有如笼罩着朦胧月光,或弥漫着寒山雪气;或苍茫的太朴大地,或浩瀚的巍巍云端;或天星之落下林梢,或晨曦之将明未明;亦或是纯净无尘埃之处,又下过了一场雨,吹过了一阵风,淡雾沁入心脾,令人驻足呼吸不愿离去,于吐纳间呼出废尘,物我合一,乃至天地万物合而为一,于刹那间见到永恒。
我希望在我的画面里也尽可能地追求一种清气、雅气、文气,如寺庙里钟磬之音,如沉水之碧,如料峭春寒。沉静、干净,能够畅神,能够洗心。《石涛画语录》里有远尘章,脱俗章,指画者必须从物欲与俗情里脱离出来。心灵不激不厉,则外尘自然远去。如果把自己丧身在当今物欲横流的世俗里面,则沦为本末倒置的人。恽寿平言:“如入炉锻,重加锻炼,火候稍差,前功尽弃。”艺术家永远是穷微测妙之夫,失之毫厘,差之千里,往往是一丁点微妙的变化,便显出极大的不同。这更需要我们细心认真,造妙入微,少私寡欲,见素抱朴,使心灵澄如秋水,淡然平静,与鹤为群。
试看宋之牧溪《罗汉图》参禅老和尚,《鹤图》竹林野鹤,《叭叭鸟图》老木寒鸦,及梁楷《雪景山水图轴》《雪禽图》雪中行人、禽鸟,这些人、动物、景,都给人带来超乎寻常的清凉感、超越感,似有阵阵凉风吹过,或身在烟中雾里,或皑皑白雪近在目前,鹤鸣马蹄宛然耳边,缥缈冷逸,如梦如幻。意境萧条淡泊,幽远深邃,简远荒寒。看似与世俗间所喜爱的华丽美好格格不入,难为人所接受,可是却与天地间深邃肃穆之大气相一致。华丽虽美,物极必反,盛极而衰,所以,保持在“缺”的状态比“满”要清明。众人都热热闹闹、熙熙攘攘,可唯独安安静静、淡泊自守可以更长久。我接受老子的思想,应该要保持虚灵到极点,守静清宁到极点,万物生长发展,静观它循环往复的道理。万事万物,到最后都要返回到它的根本上来。以及庄子的“心斋”,儒家的知止得定,由定生静,由静而安,安才能思考。还有佛法的基本:由戒生定,由定生慧。古圣先贤的道理,甚是相通,就连瑜伽的教义上也表示,“正如月亮不会在污浊的河水中清晰地倒映,灵魂也不会在动摇的心灵中显现。只有纯洁的心灵才能反映灵魂。为了了解内在的平和,你的心必须是安静的,否则真理会被扭曲。”这和上述种种言静、言定的理论观点亦是不谋而合。禅宗画家,有不少作画前先焚香默坐的,目的是调心。不论是参禅以作画,又或是作画以参禅,想必都得有相当的静、定功夫,才能明鉴万物,才能表达万物,或者是表达自我,或者万物即我,我与万物合而为一。
“化此琉璃地,净君玲珑心。”这是传喜法师刻在慧日禅寺外的一句话。不管世事多么纷繁复杂,总有一些地方、一些人,是在捍卫着纯净与单纯,传播着净与美、善与真。我想禅画也是这样一种画,值得我毕生去探索、去实践、去发展。想那远古之时,艺术与人类发展之初,总是技巧与物质不足,然而精神与淳朴有余。赤裸裸地表达灵魂上的感悟,直指心灵。不加过多修饰,不加过多繁华,就是那清澈见底的纯净。然而随着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,却也带来精神文明的相对匮乏。我想我们似乎极需高度精简,减之又减,把过多的繁缛去掉,把过多的肥腻去掉,把过多的啰嗦去掉,把过多的压力去掉。正如同庄子所说:“机心存于胸中,则纯白不备。纯白不备,则神生不定。神生不定,道之所不载也。”也许我们需要打破樊笼,放心灵去任游自然,冯虚御风,驰骋翱翔。正是愈纯粹而愈美,素朴之谓大美。老子云:“五色令人目盲,五味令人口爽(伤)。”又古人云,“厚味伤人无所知,能甘淡薄是吾师。三千功行从此始,淡食多补信有之。”如我们愿意放下一些东西,褪去一些泡沫般的浮华,真切体验生命最原始的真义,体味不加佐料的食物本身不可思议的味道,体会被我们忘记了的原野与山间的苍茫青绿,被忽略了的雨滴打到屋檐的声音,那么生命会向最初一样清新美好。雕琢复朴,复归于婴儿,清净无为。
“青青翠竹,无非般若;郁郁黄花,皆是妙谛。”唯愿禅意美学的超逸空灵,能感染着现代人的生活之美;功德无量的幽远禅画,引人入境到庄严佛土。正须努力锤炼,修养身心,丰富学识,增加涵养。目前还差得太远,我谨希望我日后的画作,能给大家带来一丝繁华世界之外的,荒寒中一点香,七弦琴上一缕清幽之音,竹林里飒飒一阵风,风过无痕,清凉足矣。
白洁 2016年于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