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十三)
日前,著名作家邵丽《黄河故事》问鼎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此前本篇已荣获多个文学奖项。以下为《黄河故事》全文,首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20年06期。
十三
回到深圳,我给母亲看了父亲的墓地购买合同。只是预付了定金,手续繁复得比买楼盘都不差,真正拿到墓地还得排队等到一年之后。这也就意味着父亲在入土之前,至少还得流浪一次。有人说现在的人生不起、活不起、也死不起,我算是信了。
母亲还没出院。她自己不愿意,说是要做完全部检查再说,反正现在国家给报销。我笑了,我说国家不报销难道还不给你看病是吧?
“那可说不定!”她总是喜欢口强。关于购买墓地大家兑钱的事,她一句都不提。
我和医生商量了一下,医院保留住院手续,白天观察,人晚上回家住,第二天早晨再来。医生同意了。母亲也挺高兴,在这里住几天,虽然住的是单间,可满楼道人闹哄哄的,医生护士一会一趟,她根本睡不安生。病号饭有盐没味的,估计受了不少委屈。在她下床我妹妹给她穿鞋的时候,她提出想吃老家菜,说人一生病,就特别想念老家的味道。
我笑着说道:“您和小妹天天在家不都是吃老家菜嘛!”
她说:“那不一样。”
我朝妹妹挤挤眼,依然笑着说:“不行您换个口味儿,去尝尝我们的餐厅好不好?”
她也不答话,径直朝门外走去。
我开车带着她们跑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好点儿的河南馆子,点了几个河南特色的菜品。有红烧鲤鱼、老豆腐蘸酱、炸八块,尤其是她喜欢吃的扒羊肉。开始上菜,她吃的很高兴。我妹妹看她情绪不错,就特意多给她夹菜。后来等扒羊肉上来了,她把筷子放下,站起来趴在上面一边看一边拿鼻子吸溜吸溜闻着,然后摇摇头,扑地一声坐下了,脸色也阴沉起来。她用手指着盘子里的羊肉说,这菜不是这个做法嘛!肋条肉要用肥肉,这瘦不拉几的羊做不好。葱段也得用油炸黄,不能炒成这样黑不溜秋的!
我和妹妹惊呆了,从小到大,这是她第一次说到菜,而且是我父亲最拿手的一道菜。我和妹妹相互看了几眼,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后来还是妹妹说,这是在深圳,能吃到这样做的羊肉已经不错了,就凑合着吃点吧,回家让我们姐俩亲自给你做。
她要了一碗疙瘩汤,桌上的菜一口也没再动。吃完饭回家的时候,我们一路无话。最近一段时间,我觉得母亲的情绪确实很反常。
妹妹陪母亲住楼下,我和老公女儿住楼上。寒假还没有结束,老公带女儿去普吉岛玩去了,屋子被保姆收拾得纤尘不染。回家这几天,快把我累散架了。我把浴缸的水放满,想躺在里面舒舒服服泡个澡。
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,听到母亲和妹妹在下面说话。楼上楼下的浴室在同一个位置。母亲说:“……要说你们姊妹兄弟几个,嫁的娶的就你三姐夫最好。人有学问,又懂得跟人亲。我们娘俩在人家家一待这么多年,一个不喜欢的脸色都没有。”
“你不是说,住的是你自己闺女的房吗?”我听见我妹妹吃吃地笑。
“别再胡说,再怎么说人家是一家人!女婿脸难看,我能吃得下饭?再说了,你房子弄好几年了,要不是你姐夫不让搬,说住一起热闹,我们娘俩……唉,我能不知道好歹,大桥这孩子,待人亲。”
“而且是真亲,我姐夫是不是真有点傻,跟谁都像没出五服一样,傻亲傻亲的。”我妹妹又吃吃地笑起来。
我母亲叹了一口气:“我不是不想让你再找,是怕你找不到好人。你能遇着一个你三姐夫这样的,我死也瞑目了。”
我的眼睛湿润了,真上岁数了,最近变得越来越爱哭。我们姊妹四个,只有我一个人的婚姻是自己做的主。我母亲见到大桥后一直客客气气,不夸赞也不批评,从来没有态度。现在她这样评价大桥,其实也是对其她几个女儿的道歉。她实在太强势了。
母女二人沉默了一会儿。
后来我听到母亲说:“……你爸啊,本事不大,气性不小。”母亲像是自言自语,也像是在对妹妹说。
父亲死的时候我妹妹还小,对父亲一点印象都没有。平时我和姐姐说起父亲,她也很少插话。
“妈,我爸已经去世几十年了,”我听见水花呼啦呼啦响,估计是在给我妈搓背。母亲这些年一步也离不开妹妹,她也真是会伺候人。“妈,您快快活活过好自己的晚年,什么都别想了。”
“唉——”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要是能放下就好了!”
我不忍心再听下去,起来把窗户关严实,也没心情泡澡了。浑身又疼又困,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。父亲死时的情景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。父亲的死像一个死结,纠缠了我们几十年,莫非母亲想把它解开吗?突然想起来,在我回郑州给父亲买墓地之前,她曾经给妹妹我们两个说过这样的话:“不入土就不算安葬。你爸死几十年没安葬,他不闹腾才怪!”这话是什么意思?到底是谁、怎么闹腾了?父亲肯定不会闹腾她,只有她自己闹腾自己,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罢了。
可是这道坎儿我也不敢往深处想,真不敢再想下去。
过得去吗?
过不去吗?
一股无以言表的杂乱而又清晰的疼痛浸透了身体的每一处。我们只有一个父亲,可是他已经死去了;而活着的,也是我们姐弟五个惟一的母亲啊!
母亲,我是恨着她的。可我恨了多少年就爱了多少年;恨有多深,爱就有多深。倏忽之间,她已经八十六岁了。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,任泪水濡湿枕头。我清晰地意识到,她离死亡越来越近了,这是我心底最恐惧的,要多恐惧有多恐惧。
我心里某些冷硬的东西在松动,好像沉积了几十年的冻土层在慢慢融化。尽管我不去想,可那些过往的日子突然雪片般地向我飞来,一层一层地落在我心底,令我百感交集。
下午在医院看妹妹给母亲穿鞋的时候,我突然想起一件事。我在郑州的老房子收拾东西的时候,看见母亲乱七八糟的衣服里面,还裹着一只纳好的鞋底子,只有那一只。当时我就猜想,另外一只是丢了,还是根本没纳出来?那只鞋底子很大,显然是父亲的。如果是父亲去世前纳的,为什么母亲还要一直保留着呢?
那只鞋底子虽然做工不是很精致,但明显看出来,母亲还是下了很大功夫的。鞋底子纳得厚厚实实,针脚密密麻麻。它像有生命似的与我对望。一瞬间,我被感动得热泪盈眶。我想起二姨说过,家里再穷,我母亲也保证父亲出门必须穿戴得齐齐整整,干干净净,能有模有样地站在人前。这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鞋底子,曾经寄托过她多大的希望啊!
我拿起那只鞋底子,把它紧紧贴在脸上很久很久,感受着它的坚硬和温暖,然后把它放进我包里。我想,等父亲入土的时候,我一定要把它跟父亲放在一起。
郑州的小房子我在售房网上挂出去了。可我没告诉任何人,在东区最好的地段北龙湖西岸,买了一套带院子的洋房,两层带地下室,加在一起有四百多平。我母亲要是想回郑州就让她回来住,她稀罕土地,深圳的楼顶上搁满了盆盆罐罐,里面种满了荆芥、玉米菜,薄荷、小茴香,都是她让我妹在网上买的家乡的菜种。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会是我母亲晚年最美好的期盼吧,可以让她任意栽花种菜。这里距开封也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,孩子们谁想陪她住谁就过来,反正房子足够大。
我待在郑州的这一段时间,抽空转了市区的各个地方。西区改造成了一个标准的绿城,拥挤却充满秩序。而庞大的郑东新区,高楼大厦之间,有着阔大的开放式公园,处处草木葳蕤,生机勃勃。郑州,也许克隆了别的城市,但她长得像谁又如何呢?无论像谁,她毕竟是她自己,她有自己的核心文化,她有自己的发展逻辑。过去那个老郑州是回不来了,但是一个崭新的郑州依然是郑州。人在变,城市也在变。我父亲死去几十年了,不也一样在改变?
我的家乡,一切皆好,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。当我们想着她好,想着让她好的时候,她怎么能不好呢?
我父亲将回到黄河岸边的邙山,他可以俯瞰河流的两岸。他老人家在另外一个世界,也一定改换了容颜,体态从容,坦然以对。
我估算了一下,这个眼下已经拥有一千万人的特大城市,按照国家中心城市的规划,还有两千万人的增长空间。虽然这个城市处处都是豫菜,但不具规模,没有完备的标准,也不成体系。这里的粤菜馆子也有几家,但做得不伦不类,更是不具规模。我要回到郑州来,我想研究开发豫菜体系。我还想把地道的粤菜搬回来,甚至想搞一个菜系融合工程。我设想用餐饮撬动一个有着巨大的潜力的市场。这样的设想,母亲还会觉得做餐饮拿不出手吗?
我的父亲叫曹曾光,他生于黄河,死于黄河,最后也将葬于黄河岸边。他再也不是我们家的耻辱,我要完成的正是我父亲未竟的梦想。
完稿于二零二零年二月十一日于郑州
著名作家 邵丽
邵丽,汉族,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。现任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。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作家》等全国大型刊物,作品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新华文摘》等选载,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年度中篇小说奖,《小说选刊》双年奖,第十五、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,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。中篇小说《明惠的圣诞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我的生活质量》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,中篇小说《黄河故事》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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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赵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