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九)
日前,著名作家邵丽《黄河故事》问鼎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此前本篇已荣获多个文学奖项。以下为《黄河故事》全文,首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20年06期。
九
关于父亲是被母亲逼死的说法为什么在我们镇子上不胫而走,到现在也没闹明白。其实我们家也没人真正去追究过原因。一来也没外人在我们跟前说起过,二来母亲对这种说法压根儿没当回事,甚至连嗤之以鼻都算不上。二姨倒是跟我说起过,她的说法还有一定的合理性。她说:“人家也不是说你妈逼死了你爸,而是你爸受不了你妈对他的态度,自己投河死了。”
态度?我估计这个词二姨不知道在心里斟酌过多少次,但我听了心还是往下一沉。这么多年我们要么是从未想起过,要么是忘记了或者刻意回避,在母亲营造的家庭氛围里,我们的“态度”在哪里?如果父亲真是被“态度”逼死的,那么这“态度”里,有多少是我们的成分?难道这些事情一股脑都怪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吗?
然而,想了一下我还是说:“听说会水的人,投河是淹不死的,所以他们死的话也不会选择去投河。是不是真是我爸去打鱼被河水卷走了呢?”
“真不好说,”二姨轻轻地叹了口气,“那谁说得了呢?到底河跟河不一样啊,人家都说黄河是面善心恶,长江是面恶心善;我没去过长江,黄河每年淹死那么多人,有几个不是会水的?”
我说:“我爸跟他们不一样,他懂得黄河的水性。差不多每次下大雨或者发水,都要去黄河打鱼。”
二姨说: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?我约摸着那是你爸的命。”
在村人眼里,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幽默风趣,知书达理,而且相当有生活情趣的人。打兔子钓鱼,套野猪网鸟,还会讲故事,简直无一不通。更重要的是他的一手好菜,哪怕是一根白萝卜到他手里,都能做得跟别人不一样。毕竟他是大家庭出来的,吃过见过那么多,而且读过很多书,背过汤头歌,懂中草药。
我记得父亲在的时候还是大集体,没有包产到户,我们郊区人还靠种地过日子。有一次在田里干活,他到田边的沟里解手,发现了一个兔子窝。于是他又喊了几个人,从窝口开始刨土。然后他把耳朵贴近土地,听了一会儿,拿着铁锹朝地下插去。在他插下去的地方把土刨开,果然锹下有只兔子。父亲没用一滴水,把一个兔子剥得干干净净,然后跑着到周围采集了一些野草野花什么的塞进兔子肚子里,放在火上烤。那个香味儿弄得大伙儿也没心思干活了,到处跑着找兔子窝。后来我父亲还为此在生产队的大会上作了检讨。
那时候的生活已经渐渐有了起色,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总是请我父亲帮忙。我父亲忙活一天,可以得几个馒头,一盆抹桌子菜。我们家的生活虽然好了一点,肉还是吃不起。再说了,这总比父亲游手好闲强得多。母亲尽管厌烦得不得了,开始极力反对,后来到底管不了。父亲倔强起来,母亲也没办法。于是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当没看见,反正她是从来不会吃一口的。
有一次,母亲回我舅舅家走亲戚去了。刚好我家的一只羊被生产队的拖拉机撞倒了,流了很多血。眼看着奄奄一息快没命了,父亲趁着它死之前,就把羊杀了。其实羊很小,也很瘦。我爸用羊骨头烩了一锅菜,把好点儿的羊肉都给母亲留着,等着她回来再吃。
饭做好后,全家人正准备吃,我妈从姥姥家回来了。看见我们围着桌子等着吃饭,便问我大姐道:“哪里弄的肉这是?”大姐说,我爸把家里的羊给宰了。她并没有告诉母亲,说羊被撞着了。也可能是故意不说,也可能还没来得及说。母亲一听这话,二话不说就折返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,要去砍我父亲。父亲赶紧逃到西边屋子里,从里面顶住门。母亲拿着菜刀,一刀一刀剁在门上。她一句也不叫喊,害怕邻居们听见。后来菜刀深深陷在门板上,她实在没力气拔出来,才算作罢。
可等母亲回到堂屋,我们已经把桌子上的菜吃差不多了。母亲气得把桌子一把掀翻了,瘫坐在地上,一左一右地扇自己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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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名作家 邵丽
邵丽,汉族,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。现任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。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作家》等全国大型刊物,作品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新华文摘》等选载,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年度中篇小说奖,《小说选刊》双年奖,第十五、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,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。中篇小说《明惠的圣诞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我的生活质量》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,中篇小说《黄河故事》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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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赵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