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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六)

2022-10-17 10:54:38 字体大小【

  日前,著名作家邵丽《黄河故事》问鼎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此前本篇已荣获多个文学奖项。以下为《黄河故事》全文,首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20年06期。


 

      六
 

  最早起步的时候,我十几万块钱给自己在郑州买了套房子。一来那时候郑州的房子便宜,与深圳比起来像买白菜似的。二来是怕钱握在手里不牢靠,说到底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,万一哪天外面的路走不通了,自己总是个有家的人。

  回到我自己的房子里,才觉得是真正回到了郑州,而不是像走在梦境里,飘忽得惶惶不可终日。有时候我不想受任何人打扰,就关掉手机,静静地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想那些过去的事情。历史正汹涌而来,我像坐着时光之船,一点一点地穿越历史的激流,与自己的过往擦肩而过时,即使是伤痛也变成了甜蜜。

  我想起了母亲。跟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,我也没弄明白她。她的性格非常古怪,或者说非常奇特。我常常想,即使我父亲是一个上进的人,能达到母亲所要求的高度和标准吗?母亲最羡慕的人就是我们家邻居周四常,父父子子都是走的仕途,里里外外都风风光光。而我们呢?母亲觉得一家子都是卖饭的,挣再多钱,也是从人家嘴头子里抠出来的,怎么说得起嘴?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,都是我爸把儿女都带歪路上去了。

  二姨说,母亲的性格最像我姥爷。我姥爷最后被枪毙,也不是作了多大的恶,而是他眼睛太尖、嘴巴太利。他是镇上的摆事老大,谁家父子兄弟分家,闹三天打断胳膊腿都扯不清。着人请他来,他穿着长袍拄着拐棍往人家堂屋里一坐,三下两下就把家当给分了。虽然他处事公道,大家也都相信他,但毕竟事到临头,有满意的有不满意的,反正满意不满意都得听他的,一句都不敢抱怨。一个镇子就这么大,谁敢保准今后没事求到他门下?不过话又说回来,在熟人社会里,让人敬着却又让人怕着,终不是啥好事。

 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个家里母亲最不喜欢的是我。但她从来没说过我有哪一点不好,也许她是整个不喜欢我,也许是我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吧。小时候我在家里就是干活最多的一个,她像从来没看见一样。其实,哪个孩子不渴望疼爱呢?我越是刻意迎合,她对我的反感越甚。莫非仅仅因为我在长相上像父亲?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,毕竟我性格不像父亲,也并不贪吃。

  开始母亲最喜欢的就是大姐一人,说她不但漂亮,也会说话,办事也有胆儿,拿得起放得下。后来有了我弟弟,她的心思大部分就放在我弟弟身上了。但相对我们姊妹几个而言,她还是偏向大姐。没儿子的时候,她希望在女儿中培养一个男儿。有了儿子,她觉得找到了希望,殊不知真正性格像我父亲的就是我弟弟。但她不承认,也不允许我们任何人这样说。

  父亲去世后,二姨曾经跟我说过,母亲找人算卦,人家告诉她我命里克父母,父亲去世就是因为我妨的。一直到今天,我和母亲从未亲近过。她和妹妹在一起,看电视都挤在一张单人沙发上,出门手牵着手。我哪怕靠近她一点,都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体的抗拒。

  唉!她究竟是害怕我什么呢?以她的性格,我不相信她是害怕我真的会妨死她。

  整个成长期我都非常自卑,为自己给父母带来厄运而惴惴不安,因此在她面前就更加局促,到后来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。母亲说我长大了是个会使心眼的人,整天低着头,说话哼哼唧唧的像蚊子叫。

  “低头婆子擒头汉!整天低着头,心里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儿?”母亲说。

  母亲的情绪感染了大姐,或者说,大姐觉得她可以代替母亲。家里除了母亲,大姐就是当家人。父亲对这个家庭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在这种环境下,家里的粗重活自然都是我的,洗衣服,做饭,打扫院子。我干活多,出错就多,经常被母亲责骂。我记得有一年冬天,快过年了,气温特别低。我提着一篮子衣服去河里洗。河上空旷无人,就我一个,棒槌敲打着衣服,空—空—空地传出老远。我并不觉得委屈,干活似乎天经地义。即使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,能让我待在这个家里就让我很满足了。我常常在书上看到“忧愁”二字。可忧愁是富贵人家的事情,我没有权利忧愁,我只是盼着母亲让我上学。我拼命地干活,好让母亲满意。

  那天洗完之后,可能是蹲的时间太长了,站起来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地上。两只手本来就冻得都是口子,地上的砂和石子儿都钻到伤口里,让我疼出了两眼泪。寂寞的旷野里,天那么高远,我那么渺小。

  我要是栽倒在河里呢?我要被水冲跑了又有谁会拉我一把?也许死了会更好些,我父亲不会就是这样想的吧?

  我吓得哭了起来,对着一河的水哇哇哇地嚎叫:“啊—啊—啊—,爹呀,妈呀,二姨呀,二姨夫呀……”

  在家里我不敢哭,掉滴眼泪都不容许。母亲心情不好时,碰巧我干的活她又不满意,她就会拧我,但只是拧我的胳膊、屁股。大姐也会拧我。她拧我的时候不说话,只是死劲儿掐我的脸。母亲也骂我:“我还没死呢,你给谁哭丧?”偶尔她心情好些,便会笑话我:“瞧瞧,自己倒会惯自己,我们家出了个小姐!”

  我每次委屈得受不了了,就会跑去二姨家。我哭二姨也哭,她说,哭出来就好了,小孩子老憋屈着会落下病的。

  那天哭完,回家我也没跟母亲说,自己跑到卫生室让医生把石子儿捡出来,包扎一下就过去了。直到我结了婚,在老公的哄劝下,又做了一次手术,把里面的最后一颗小石子儿拿了出来。那剩下的一颗石子,在我肉里疼了多少年?

  估计我母亲从来就没想过,我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子,而且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。

  在二姨家,我的身体和情绪都慢慢恢复了。读完小学,有一天母亲突然来到二姨家,说要把我带回去。二姨和二姨夫都很吃惊,说孩子在这好好的,你这是干什么?母亲不耐烦地朝他们摆着手说:“闺女是我生的,我也没说过要把她送给你们。你儿子也大了,你们家就两间小房子,男大女大的,一个屋里住着不方便。她杵在你们家里,尽是碍事儿。”母亲说完,瞪我一眼命令说:“站在这里干啥?还不赶紧去收拾你的东西!”

  我靠着二姨站着,看着母亲凶狠的样子,腿都是软的。但我怕她跟二姨闹,便嗫嚅着说:“我马上就去收拾。”

  她朝我不耐烦地摆摆手说:“那就赶紧去吧!”

  二姨跟着我来到里屋,一边帮我收拾东西,一边流泪。二姨夫蹲在门口,一根接一根抽烟。表哥那天出去了,不知道是有事儿,还是故意躲出去了。不过即使他在,肯定也不敢说什么。

  我跟着母亲回了家。原来是家里添了弟弟妹妹后,她腾不出手干家务活了。她见我身体好了,让我回来好歹多个帮手。那时候大姐在她面前还吃香,霸道凶狠,啥事都推给小的。二姐本来就倔,不大听她使唤,一天到晚捧本书,心不在焉地干点活儿她也看不上。二姐也没少挨打。母亲说:“随她那死鬼爹,啥都别想指望。”

  快开学的时候,我跟母亲说我要上学。母亲吃惊地看着我说:“你也要上学?你大姐、二姐都上,你再上,莫非要把我拆骨卖肉?”

  我说:“妈,我保证一边上学一边干活,绝对不在家吃闲饭。”

  “不上了!”她对于我敢还嘴,更加恼羞成怒。

  过了好久,她看见我一直站在那里没动,口气有点儿软了,说:“你这样的死脑筋,上也是白上。你先把家里活干好,以后再说吧!”

  我不再乞求她,我知道跟她说软话没用,只有把事儿做好才有可能改变她的想法。所以我每天五点多起床,十点多才睡,把家里的事儿理得头头是道。我再提出上学的时候,她没有阻拦。

  我初中毕业后,顺利地考生了高中。那天趁她在家做针线,我蹭到她跟前,跟她说我要上高中。

  “不上!”她抬头斜了我一眼,就低下头去。父亲活着的时候,有时尽管她说话不好听,但还讲理。父亲不在之后,她的脾气变得更加暴戾,说话就跟放小刀子似的。

  我站在她跟前,磨磨蹭蹭不走。

  “你就是在这里扎根儿,也不能再上了!”

  我依然站在那里。她干完手里的活儿,看都没看我一眼,噔噔蹬地从我身旁走出去了,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。

  这次看来是真不让我上了。

  我想到了二姨,我不想她还能想谁呢?趁母亲不在家,我去找二姨。到了二姨家已经快中午了,我看到二姨夫和哥正在吃饭。二姨不在,二姨夫说她去舅舅家去了。说话间,哥已经给我盛好了饭。在我吃饭的时候,哥说,你二姨明天才能回来,你要是有急事,我骑车载你去,或者我把她喊回来。我想了想说,如果二姨在那边没有急事的话,还是把她喊回来吧,我有点急事,在咱们家说方便些。我在二姨家里,说话就口齿利落,像换了个人。

  我哥饭都没吃完,放下手里的碗,推着自行车就走了。

  二姨半下午回来了。我一直站在门口等她。她看见我,眼圈先红了。还没待她进屋,我扑通给她跪下了,抱着她的腿哭着说:“二姨,您救救我吧,我想上学!”

  “你妈又不让你上学了?”二姨蹲下来,抱住我的腰,“我明天就去给她说。她要是不同意,我供养你!”

  说话间,我哥也从外面进来了。我们四个人坐在屋子里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好像谁都没勇气再提这个话题。大家心里都明白,二姨去见我妈也于事无补。后来还是我哥打破了沉默,我哥说:“这样吧,明天我去给大姨说,你上学,我去替你干活。”

  “那肯定不行!”我脱口而出。我知道,二姨二姨夫身体都不好,这个家离不开他,我不能再拖累这个家庭。

  “没事儿,”我哥说“就这么着!”

  我知道母亲的性格,我哥这样说也只能是安慰我而已。

  我跑来二姨家,也只不过是哭一场,发泄发泄罢了。二姨能有什么办法呢?

  吃过饭,我提出要回去。二姨也没再留我。她一直在哭,她知道自己斗不过我母亲,让我哥骑车把我往回送。我们一路无话,但好像又说了一路的话。我知道他说的什么,他肯定也知道我说的什么。

  到了村口,我哥把我放下,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折转头往回走,根本没提去找我母亲的事儿。我猜他肯定在哭。我看着他走远了,突然间又泪流不止,我喊道:“哥!”可能是因为迎着风他没听见,或者他听见了不敢停下来,只顾低头骑着车走了。

  我停了好大一会儿,拐上另外一条路。那条路直通黄河花园口桥,桥下就是黄河最深的地方。我走到黄河边,想着过往的一切,万念俱灰。前无目标,后无退路,还不如一死了之,免得牵累这么多人。我不是怕母亲的脸子,而是看不得二姨一家人的眼泪。

  我还想到了我的父亲,肯定他也是怀着我这种绝望的心情,纵身跳入黄河的。父亲会洑水,我也会。既然黄河能带走父亲,也一定能带走我。

  一想到父亲,我不但没有伤心,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。

  月亮升起来了,把河滩照得恍如白昼。我沉着坚定,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。河边是茂密的香蒲,我扒开香蒲往前走。前面有两只憩息的水鸟突然受到了惊吓,扑棱棱飞起来,就在我头顶上盘旋。我继续朝前走,眼前出现了一只鸟巢,像一个精致的手工编织的小篮子,那么小巧,那么温暖,挂在香蒲杆上。我走过去,看见鸟巢里有两只刚刚出生的水鸟,还有几只鸟蛋。在月光下,鸟蛋发出异样的光,好像通体晶莹剔透。我看着那两只幼小的生命,毛茸茸的,张着小嘴叫着。我站住了,犹豫起来,多么温馨幸福的一家啊!我不能打扰它们的生活。我折回头,慢慢往岸上走去。

  在我抬头寻找那两只老鸟的时候,我突然看到了远处的城市。在夜色里,它离我是如此之近,灯火此起彼伏,照亮了半边天空。虽然在这里长大,可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打量过她,尤其是没有看过她深夜里的面容。平时她僵硬的、阔大的钢筋水泥身躯,在夜里突然显得柔软起来,像起伏的山峦。她那明明灭灭的灯火,多像生命的律动。是的,她像有生命似地看着我,温柔地眨着眼睛。她在召唤我。我为什么不走向她?这难道不是一条比死亡更宽阔、更诱人的道路吗?

  我的心一阵疼痛,一阵温暖。就这样死去,我不甘心。我要走进城市,我要感受城市。虽然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,但至少它会给我自由,让我自己能够决定活不活,以及,怎么活。

  我没有明确的志向,我甚至没有梦想,我追逐的是一个可以远远离开家的地方,越远越好。

 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,没什么,真的没什么。我一个身单力薄的小女孩子,随着建筑大军进入城市,而且直接去了深圳。那不是一道窄门,她所给我的生命的力量,比父母给我的更坚实,也更坚定。

  说真的,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天起,我已经下定了决心,不管混成什么样,我决不会再回家。
 

  (请继续看第七章节,末尾有链接。)
 

著名作家 邵丽

  邵丽,汉族,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。现任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。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作家》等全国大型刊物,作品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新华文摘》等选载,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年度中篇小说奖,《小说选刊》双年奖,第十五、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,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。中篇小说《明惠的圣诞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我的生活质量》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,中篇小说《黄河故事》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


      相关链接:

  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一)

  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二)

  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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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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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十二)

  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十三)


 

 

编辑:赵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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