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篇小说丨邵丽《黄河故事》(三)
日前,著名作家邵丽《黄河故事》问鼎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此前本篇已荣获多个文学奖项。以下为《黄河故事》全文,首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20年06期。
三
现在郑州老家这里只剩下了大姐一家人。弟弟随弟媳一家搬去了开封,母亲和小妹又跟我去了深圳。原来二姐和二姐夫住在辖区的东南角,他们在那里开了一家小饭店,主要卖卤肉、羊肉汤等地方小吃。二姐的卤肉店在附近很有名气,她会做生意,也很会做人。由于她的卤肉卖不完其它小店就没有生意,所以她每天卤多少肉是定量的,去的晚了就没了。她之所以这样做,主要是想给同行留足生存空间。后来二姐查出淋巴癌,为了看病方便,他们卖掉饭店和住房,搬到市人民医院附近去了。那儿离火车站也比较近。
大姐住的地方早已经由村庄变成了社区,是村子拆迁之后就地安置的。大姐夫在村里人缘好,大小也是个村干部,所以他们家分了临街的三层楼。大姐和大姐夫开的也有饭店,店面比二姐的要大得多。当初大姐执意要起个“大饭店”的招牌,大姐夫不同意,说二妹开个小饭店,我们起个大饭店的名字,自己不说什么,人家外人会看笑话。但大姐执意这样做,后来虽然生意做得很红火,但她的口碑还是赶不上二姐。二姐把饭店卖掉搬走跟这有没有关系,也未可知。二姐就是这种性格,酸辣苦甜都搁在自己心里,从来不抱怨什么。
陆续有了孙子辈之后,大姐忙不过来,大姐夫也不想干了,就把一楼二楼的饭店承包给人家。他们一家住在三楼。说实在的,有这么多年的积累,他们的日子过得轻松又殷实。
大姐和大姐夫都是二婚。要说也不算,反正也没办结婚手续就在一起过了。他们的婚姻认真说起来,绕的圈子还真不小。大姐现在嫁的这个人,我可以喊他姐夫,也可以喊他表哥。表哥的母亲是我二姨。二姨是母亲的堂妹。
曾经有那么几年时间,我被二姨抱养过。那时父亲还活着,不知道什么原因,那年夏天我拉痢疾,长达一个多月治不好。家里也确实困难,拿不出更多的钱给我看病,再加上当时农村的医疗条件有限,几片包治百病的小药片,却怎么也治不了我的病。拉了几十天,开始还会跑厕所靠墙根,慢慢的裤子都提不上了。医生束手无策,父母更是一筹莫展,到最后也就不再抱着我去医院了。父亲自己也想了很多办法,给我弄来一些药草,一样一样地熬了喝。我喝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,终是没有用处。后来他干脆天天躲出去,不敢面对我,害怕看见我那难受的样子。母亲也不知道听谁说了,狗翻肠子人拉稀,这病没得治,就直接把我扔到灶火后边草灰堆里,随便拉去,反正也不用洗。她后来从不提这事儿。要说也没啥大惊小怪的,乡下小孩子命糙,哪个病了不是拖拖就好了?要是好不了,那也没办法,拖好了是病,拖不好了是命。说白了,其实是等我自生自灭。这样拖着拖着我真的就气息奄奄了。我不吃饭,也不再说话。我妈便在我们家西屋地上铺了一张席子,把我放在上面,就等着我咽气了。
不知道我二姨怎么听说了这件事儿,那天天还未明,她就拉着二姨夫来到我们家。一看见蜷成一团的我瘦得没了人形,二姨抱着我大哭道:“我的儿,你妈这是让你等死啊!”也许她是菩萨派来救我的,我已经两天没睁眼了。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,我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,眼巴巴地看着她。二姨是个从不会说重话的人,那天和我妈呛呛了半晌:“就是个猫狗也不能看着她死吧?”我妈说,“你说得轻简,这都多少时候了?药也没少吃,钱也花干了。换你伺候她一个多月试试看!她自己不吃不喝,谁有本事救活她?”
二姨闻听此言,抱着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。二姨夫把我从二姨怀里接过来,抱着我头也不回地就回了他家。他们没有闺女,只有一个儿子,就是上面我这个表哥。二姨天天没日没夜地把我搂在怀里不松手,熬一锅小米汤放在跟前,喂了吐,吐了再喂,愣是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。
我的病奇迹般地慢慢好转了。待能吃点其他东西,我二姨夫就用一垛麦秸换了一只奶羊,一天一大碗鲜羊奶。家里养了两只母鸡,鸡下蛋的时候,二姨就让我蹲在鸡窝旁等着。带着体温的鸡蛋热乎乎地握在我的小手心里,快乐得眩晕。我奔过去交给二姨,全家人都舍不得吃,全都给我攒着。
我二姨不知道从哪得了个偏方,说鸡蛋囫囵着隔水干蒸,治痢疾。我吃的时候,表哥就在旁边看着。我让他,他就说不爱吃鸡蛋,可我分明听到他吞咽唾沫的声音。一个秋天过去,我吃胖了也长高了,最重要的是,我脸上有了笑颜。可能就是那些有爱的日子,奠定了我此后人生的信念。我每天几乎是贪婪地窝在二姨的怀里,这是我梦想中母亲的暖。而我自己的亲娘,自从我记事起就没有抱过我,还整天说我是块木头。我夜晚做梦都能梦见我母亲用一根指头戳着我的头说:“无情无义,整天木个脸,好像谁都欠她二斗米钱。”
在二姨家的几年,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时光,后来我也一直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。我还学会了撒娇,晚上躺在二姨的怀里,我娇羞地说:“我会听二姨二姨夫的话,好好念书。等我长大有本事了,买好多好多鸡蛋,给你们吃。”我第一次说出这样矫情的话,不敢看二姨的眼睛,我知道二姨会笑得嘴都合不拢。可是她的眼泪哗哗地躺,把我的头发都弄湿了一大片。
“我苦命的儿!”二姨用指头梳着我的头发,心疼地叹息道。
我把二姨夫抱我回去的那一天当成是我的新生。农历七月二十六。我母亲第一次晕倒也是在那一天。我一直有点奇怪,为什么母亲正赶上那一天生病?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吗?
表哥和我大姐是同班同学,在学校里两个人非常好,谁若有点儿稀罕的东西,都偷偷带给对方。但当着别人的面,两个人从不说话,一开口就脸红。这事儿被同学看出端倪,开始起哄,喊他俩两口子。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,情投意合。这事不知怎的传到我母亲耳朵里了,她跑到我二姨家大闹了一场。我妈不喜欢二姨的儿子,说他没有汉子气,太懦弱。她连带着把二姨二姨夫数叨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她跳着脚说,你们得管好自家儿子,他再招惹大妞,我闹得让他上不了学!
二姨小声回嘴道:“骂过来骂过去,那不是你的外甥啊?”
“我不认这个外甥!从小就瘪犊子一样!”母亲瞟了一眼二姨夫道。
其实二姨也不喜欢我大姐,她觉得我大姐太能了,也太自私,大的不睬小的不让,吃屎都得占个尖儿。所以二姨索性借着这个事儿,先托人给我表哥定了一门亲,好歹将这事平息了。
还是我大姐先结的婚。男方家庭条件不错,爹是邮电上的一个小头目,妈在卫生院工作,是有头脸人家的孩子。我母亲最看好的就是男孩的汉子气,高大威猛,坐像一座钟,走路一阵风。把我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说:“敢做敢当,一看就带种!”
但结了婚不久,俩人就开始打闹。我姐脾气逞强惯了,处处要压人家一头。那个男的也是个火爆脾气。结婚没几天就开始斗,男人索性不进家,在外头整夜玩。不回来就不回来,我姐丝毫也不会示弱。男人从外面打一夜的牌回来,看看锅里没个热乎饭。鞋上一脚泥,直接要进屋睡觉。我姐拦着劈头盖脸地吵道:“邋遢死算了!我刚刚拖完地,你就不会爱惜点儿?”他闻听此言,穿着鞋跳到婚床上,边蹦边用被子褥子蹭他的鞋子。“我看你是皮痒欠揍,你算个鸟毛,这还是不是俺家?”我姐气得当下就扔下手里的活儿,回了娘家。
日子还得过,儿子不争气父母遭难,我姐一次次跑,他爸妈一次次带着他去我家把我姐接回去。这还不算什么,过些日子,我姐发现他不只是打牌,他爱赌成性。于是屡屡阻拦他,把他惹急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。我大姐挺着大肚子,青紫着半拉脸哭着回娘家,说,妈,这就是你相中的男子汉,真带种!我妈说,“他爹娘不管吗?”我大姐哭着说:“谁敢管他?说轻了,摔盆子打碗;说重了,电视机随手就砸了”
我母亲不羞不恼地听着:“看这样,儿子赌钱也不是一天半天了,他爹娘不管就是帮凶。有人生没人养的,你咋就恁好欺负?”
我大姐哪是个省油的灯?打不过儿子骂爹娘,打也打了,骂也骂了。开始他父母还管,后来干脆躲开不问了。一家人早已经是麻木了。
我妈说:“不急。你现在还没有说话的地儿,等你肚子里的孩子落地,你还不想说啥说啥,想咋说咋说!”
半年后,我大姐果真生了一个大胖儿子。我妈仗势冲到人家家里找事儿,人家一家人慌着讨好,滚烫的鸡蛋茶堆尖捧上一大碗,这是当地最大的礼节。热脸蹭个冷屁股,我母亲推开家里人,当着人家爹妈的面训斥那男的:“你要想当爹,就要有个当爹的样子!不好好过日子还不如早点离了算了,孩子我们带走!”
那男的还没说话,公公婆婆早就慌作一团,恨不得和儿子一起要跪下来磕头求饶。
“我们会管好孩子,他再不学好我就拿砖头拍死他。”那当爹的说。
我妈这一闹,再加上得了个大胖儿子,男的着实老实了一阵子。我妈还挺得意的,教导我姐道:“这管男人啊,得看火候。你看关键时候我一出面,他就老实了吧?”
哪知话还没落地儿,要赌债的来家把门堵了。他在外面又输了十几万。堵门的说,不还钱就剁手。
我母亲得了信,没等我姐回去求救,就央着村里的一群人过去了,把一家人堵到屋里,问他们怎么办?
那男的知道这回祸惹大了,扑通跪在我母亲面前。
“站起来!”我母亲厉声说道,“大老爷们能随便跪嘛!”
那男的跪着没动。我母亲对我姐说:“抱着孩子跟我回家吧!”
那男的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来,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地上,用右手举刀把左手小指剁掉了。
一家人鬼哭狼嚎的扑到一起,妈妈捂着儿子的手说,“钱我们替他还,我们还。”
到关键时候,爹妈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,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了。
我母亲看这情形,心早已经凉到底了。这样纵容着,还能有个好?她看着他血淋淋的手,丝毫不为所动。“离婚。”
那边的母亲哭嚎着说:“他年轻不懂事,再给他一些时间,他会改的。”
我母亲说:“摊上你们这样护犊子的爹妈,他这赌怕是戒不了的,没救了。”
我母亲这样说,好像她很懂。其实她真的见过,她小时候见他爹料理过赌徒,都是指天发誓,最后个个都家财散尽。赌真是改不了的。
我母亲说完,就带着众人把我大姐和孩子接回了娘家。
对方花那么多钱娶个媳妇,又得了个孙子,末了落个人财两空,毕竟心里过不去。三番五次来求情。男人长得确实排场,事到临头还会办事,今天买新衣服,明天买金戒指,说话求饶像换了个人似的。不知底细的真觉得我母亲不懂事,心也忒狠。我姐有点动心了,她说,妈……”我母亲挥手截住她说:“这事儿啊,长痛不如短痛。你是不知道利害。话我先撂这儿,你要还跟他过,今后他把你娘俩卖了也别再踩我的门了!”
拉拉扯扯,拖了一年多才把婚给离了。
这边大姐结婚不久,那边我表哥也结了婚。他们婚礼的时候我去了。女方长得比我大姐好看多了,人也温柔。结婚后两个人过得还不错,生了个女儿,我二姨给带着。那几年时兴到南方打工,男的女的都出去打工。表哥恋家,又担心二姨二姨夫的身体,不愿意到南方去,就在郑州随便找些零活做。表嫂跟着人家去了东莞,开始在工厂,后来做保洁,再后来我表哥都闹不清楚她做什么工作了。头几年一年还回来一两趟,给我二姨放下一点钱,大人小孩都买些吃的穿的。后来过年也不回来了。再回来就是要求办离婚,家产一分不要,女儿也不要,只要一张纸带走就行了。
表哥刚离了婚,我姐就带着儿子搬他家去了。大姐的儿子那会正是会说囫囵话的时候,忽闪着一双星星一样的大眼睛。见了我二姨二姨夫就喊爷爷奶奶,又忙不迭地去拉妹妹的手。二姨二姨夫又喜又忧,吓得一整夜睡不着觉,怕我母亲去闹。我二姨买了点心果子,要去找我母亲商量,临出门被我大姐拦下了。我大姐说,不去,不用说,越说事越稠。
大姐又说,这回由不得她做主。
结果我母亲一句话都没说,认了。真是楞的怕横的,横的怕不要命的。
我大姐和我表哥两个人虽然重新组织了家庭,但也没再认真去办结婚手续。法律上说是不允许近亲结婚,怕后代有遗传病。但他们还是坚持生了个儿子,很聪明,也很健康。
从那以后我们再见了表哥,都喊大姐夫。
我到大姐家的时候还不到十点,坐下唠了一会儿家常。大姐身边放着一堆儿童衣服,好像是刚刚洗过的,她在一件一件地拆衣服领子上的标牌。我也有这个毛病,女儿的新衣服先剪标牌,小孩子皮肤嫩,标牌摩擦怕孩子不舒服。几次我伸手想帮她,都被她拒绝了。后来她对大姐夫说,你带着三妹出去转转,她很久没回来了,看看咱们这里的变化。大姐夫迟疑一下,说,咱们一起去吧,今天三妹回来,我们别做饭了,到下面饭店吃算了。
大姐瞪了他一眼,说,去吧,我做饭!饭店的饭有啥吃头儿,你还没吃够咋的?
大姐夫没再说话,带着我出了门。只要他身边没有其他人,我依旧喊他哥。我说哥,不用开车,咱就在附近随便走走吧!他说,好。然后就自顾低着头,带着我向村子西边的新区走去。路两边种着香樟和银杏,都是很名贵的树种。树坑里看着是嫩绿的草,修剪得非常平整,用脚踩一下,却发现是塑料垫子。一棵棵排列整齐的塑料草苗种在垫子上,做得很逼真。新区刚刚建成,一派新气象,从道路到房屋都是新崭崭的,但是看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儿。不过要真挑毛病,又说不上来什么,就像看到那树坑里的塑料草坪一样,光鲜,却形容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。说到底,是找不到家的感觉了,这也许就是我、包括我母亲和妹妹不愿意回来的原因吧。
我表哥打小就性子腼腆,也不善言辞。我妈一辈子就看不上老实巴交的人。可我了解他,他跟我二姨夫一样,心里特别实诚,就是说不出来。以我大姐的泼辣性子,那会儿怎么会喜欢上他?或者说他们怎么会相互喜欢?这也真是让人想不到。各花对各眼,世上的事儿确实不好说。
我被养在他们家的时候,表哥特别疼我,不用我二姨和二姨夫交待,他处处让着我。你能感觉他发自内心对我的接纳,好像我从来就是他自己家的妹妹。那时因为我瘦小,觉得他好高大。现在他明显变老了,不但头发全白了,眉毛胡子也星星点点的白着,背也有点驼了。他对着我笑的时候,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。想起有一年下大雪,他去学校接我。他嫌我穿得单薄,不由分说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我身上。路上的沟坎被大雪封平了,我不小心踏进一个坑里,半截身子都被埋进去了。他将我捞出来,顺势提起来扛在肩上往家走。大雪漫天,天地间晃动着我们兄妹俩,那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。我踢腾着要下来,怕他累着。他反而跑起来。不知触碰到哪根神经,我咯咯咯咯笑起来。他不知我为什么笑,却也跟着笑起来,越笑越止不住。他把我放下来,我们俩索性一边打着雪仗,一边大喊大叫大笑着往家跑。我表哥一向讷言,仿佛是被压抑得太久,需要来一次宣泄。毕竟是两个小孩子啊,生活的困窘过早让我们成熟到沉默。我们就那样疯着,笑着,闹着跑了一路。他笑起来的样子很生动,与平日里闷闷的模样大不一样,像是两个人。他只穿一件单褂子,却大汗蒸腾,头顶上都冒出烟来。那时他多健壮啊!
想着这些,我扭头去看他的脸。他要是笑的时候,模样仍是周正好看。而他却闷着,无端地露出几分悲苦。
我说:“哥,你还好吧?”
“挺好的呀!”他回过头来,又那样看着我笑了笑。
“咱家那闺女现在咋样。”
“去找她妈去了,在那边成了家。偶尔回来一趟,看看奶奶。”
他看看我。
“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。”我也看看他。
可能是天有点冷,他笑了一下,嘴巴略微有点僵硬。
“哥!”我站下来,也希望他站下来,说几句话,或者拉拉他的胳膊。可是他还低着头慢慢往前走。
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,眼睛湿润了。
我们回到家的时候,大姐已经做好饭了,一个肉丝炒红辣椒,一个木耳海米炒白菜丝。主食是一盘素煎包,底子炕得焦黄。还有一盆紫菜蛋花汤,黑黑黄黄的热汤上,细细地撒着一撮青蒜苗沫儿,看颜色就觉得好喝。我们家的人都天生的好厨艺,再怎么简单的饭菜,也能做得像模像样。但说实话,招待远方的客人的确有点太寒酸了。
大姐夫看看菜,看看我,又看看大姐。大姐解下围裙扔在椅背上,用手捶着腰说:“我们眼下比不得三妹,山珍海味人家顿顿吃。小户人家就这样,从小就在一个锅里捞稀稠,她啥不知道?”
我连忙说是是是,我现在吃得很少,减肥呢。
大姐夫拍了一下手说:“哎呀忘了!早上我起来专门给三妹买的她爱吃的烧鸡和合记牛肉还在冰箱里呢!”
我心里一热。大姐却有点嗔怒地瞪他一眼说:“那你还不赶紧拿出来?”
我也好几年没回来了。大姐虽然也比过去老了,但她吃得胖,看起来满面红光,好像跟大姐夫不是一代人。吃饭的时候,大姐跟我郑重地说起父亲墓地的事儿,她说母亲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,让她出十万块钱。
我故作轻松地说:“要说这事儿早就应该办了,老是让咱爸挪来挪去,连个固定的地儿都没有,也不合适。”
“这事儿是不是你的主意?”大姐瞪着我问。她跟母亲一样,从小到大就用这种口气跟我和二姐说话。
大姐夫低头给我夹了两块牛肉,又给我盛了一碗汤。虽然他没抬头,但我知道他在小心地听着。
“不是谁的主意,关键是这事儿应该办了。”我也明显感觉到大姐的话里有情绪,便努力显出不在乎的样子,“妈跟我和小妹商量,我们都同意了。”
“反正我是拿不出来这么多钱!”大姐忽然涨红了脸,眼里竟然涌出了泪来。她把筷子拍在桌子上,索性捂着脸哽咽着哭了起来,“我们比不得你,十万块钱跟拔根毫毛一样。老大老二生孩子的生孩子,上学的上学。都是些造粪机器,睁开眼睛就只管要钱,四处都是用钱的地儿。我和你姐夫都不干了,你们觉得我会屙钱啊?”
“大姐。”我看着她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她用“你们”这个词儿,更是让我觉得刺心,好像我们是合着伙子来勒索她似的。什么时候母亲被划到我阵营里来了?我和母亲,能是“我们”吗?
“三妹轻易不回来,你不会好好说话啊?”大姐夫想劝她。
“你出去!”她不容分说地尖声向大姐夫吼道,然后用手指了指门口。
我怕大姐夫尴尬,说:“您先出去吧姐夫,没事,我跟大姐说说话。”
大姐夫出去了。大姐从座位上站起来,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。她忘记了沙发上都是孩子的衣服,又像烧着了似的跳起来,换到另一个沙发上,用手拍着沙发扶手说:“用钱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是她闺女了?那时候咱弟弟卖房子,卖给人家要十六万,卖给我,她非撺掇着要十七万。你想想,我还是她亲闺女吗?”
大姐说的这事儿确实是母亲干的,当时弟弟在开封开饭店正缺钱,准备把这里的老房子卖了,对外要价是十六万。大姐知道了想要,来跟母亲说,意思是看能否再便宜点儿。母亲不晓得大姐知道底价,好像还很偏向大姐似的,把价格说到十七万。大姐气得脸都白了,房子也没买。虽然当时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,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,她还在为这事较着劲。
“还有你!”她忽然用手点着我,对我怒目而视,“你这样干,有意思吗?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吧?”
“我?”我一脸无辜地看着她,“我怎么了?”
“你怎么了?你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和妈都不喜欢你吗?你心里藏的东西太深!你明知道这个事儿办不成,至少不是这么办的。是我、你二姐还是咱弟弟谁会拿出十万块钱来?可你为什么还非要撺掇母亲给我们都打电话呢?你这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!你就是想证明给她看:这事儿都靠不住,最后还得靠你!这个家都得靠你!”
我的头好像受到重重一击,有点眩晕的感觉。她说的也不完全是错的,开始我的确就是想让母亲看看每个孩子的态度。她一辈子说一不二,也该清醒清醒了,该让她为她的自负难受一下。但后来也的确是母亲的态度变了,她说让儿女各自尽孝心,也是事实。我满脸委屈地说:“大姐,这事儿真不是我提议的,是咱妈说让每个儿女都为爸尽点孝心。您别想多了。”
大姐的口气也慢慢缓和了下来,但吐出来的话却更狠:“三妹,你用顺从来抵抗她,你用孝顺来折磨她,你以为我们都看不懂是吧?你这样做不嫌累吗?她都多大岁数的人了,你还耍她,不放过她?再说了,”她冷笑一声,“她现在想要我们对咱爸尽孝心了,当时你们小不知道,可我能不清楚父亲是受了什么样的羞辱才跑去投河的吗?她就是这样指着父亲的头,”大姐的指头几乎戳到我脸上,“她那天说,你要是有一点囊气,就扎河里死了算了!”
她看着我惊愕的表情,放缓了语气:“当然,她也没想让父亲真的去死,只是图骂着痛快。可父亲却真的死了。父亲死了,死的那样难看,她落了一滴眼泪吗?家里死一只羊都比父亲死了更让她伤心!”
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,突然就安静了,似乎也痛快了一下。
我心中波浪滔天,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。但我脸上依然平静。我说:“大姐,我记得父亲出走那天我们几个挤在一张铺上睡觉,你是看见了还是亲耳听到了妈那样骂过爸?”
大姐脸红起来:“还用亲眼所见吗?全镇子里的人都知道。”
可能大姐夫听见屋子里声音小了,他推门进来了。我把大姐重新拉到餐桌边,把她的筷子捡起来擦了擦递给她,笑着安慰她说:“大姐,这事儿咱们几个还要商量着来。如果你现在真拿不出钱来,我先替你出了。”她不说话,大姐夫也不敢说话。我继续说,“现在我就是这样想的,就是想着把父亲的墓地买了,赶紧结束这件事儿。本来我已经考虑好了,这次回来处理我的房子,反正卖房子的钱我也用不着,就先给咱爸买块墓地,等你们以后宽裕了再说!”
“你们想买你们买,别说替我垫上的事儿!”大姐的火一下子又窜了上来,“咱爸活半辈子就是个笑话!他还没让咱们家人的脸丢尽?好意思去占几十万一块的墓地?人死了就是死了,埋啥样他还能知道咋的?况且这能改变他带给咱们家的耻辱吗?”
“大姐!”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,站了起来。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父亲?过去我是没忘记,但也没记住什么。“咱爸已经死几十年了,他是什么样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们几个生命。你只记着他带给我们的耻辱?你倒要说说,咱爸到底带给咱们家什么耻辱?”
“那还用说?”她的嘴张了张,却并没说出什么来。
大姐夫连忙把我拉坐下,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。我心一软,真的有点可怜他,于是就不再说什么了。
大姐一直没再动筷子,我和大姐夫也没动。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,浓得化不开,让人喘不过气气来。又坐了一会儿,我站起来,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堆给新生儿买的礼物,还有红包装着的两万块钱,放在客厅的桌子上。本来还想说点儿什么,但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我甩上门,直接从楼梯走了下去。快到一楼的时候,大姐夫才气喘吁吁地撵了下来。我莫名其妙地对大姐夫说,“哥,过日子不是靠忍的,她要一直难为你,该打就得打。男人不能软弱,软过了头就是窝囊,别像咱爸!”我哭了,大姐夫也流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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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名作家 邵丽
邵丽,汉族,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。现任河南省文联党组书记、主席,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。作品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作家》等全国大型刊物,作品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新华文摘》等选载,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年度中篇小说奖,《小说选刊》双年奖,第十五、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,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多项国家大型刊物奖。中篇小说《明惠的圣诞》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我的生活质量》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,中篇小说《黄河故事》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首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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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赵芯